一
　　戴卫感到自己恐怕是要死去了。
　　连续九天九夜没睡觉了。提起画笔他仍是那样激动，那样亢奋！心脏在胸腔里似一团火熊熊烘烤着，噼啪炸裂着，又像一头野马，突突地蹦出来。他不能自己，面发红，额冒汗，颤抖着捉起蘸饱浓墨的笔，刺向那白茫茫一片雪也似的的八尺生宣……
　　他正创作大幅横卷国画《钟声》。
　　他正做一次决死的自我超越。
二
　　廿五年前，这位四川美院附中出类拔萃的班长，十二岁即已多次发表作品的高材生，也曾做过一次异乎常人的超越。
　　那年春，「前程似锦」的戴卫竟不辞而别，悄悄儿报名「上山下乡」，去到荒僻蛮荒的凉山州安宁河畔，做了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也非常坚定：今生今世，一定要做一名有出息、有个性的画家，一定要画出《伏尔加纤夫》那样不朽的名作！当然，那就得沉入生活的最底层，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伏尔加纤夫」，从大自然中直接吸取艺术的原汁原液。
　　他错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茅棚不能挡风，三餐难以果腹。生存的第一需要，像沉甸甸的重担，压肿了他的肩，压碎了他的梦。
　　他也对了：偏远山寨，苦寒堡子，温暖火塘，质朴彝胞，一个个接串儿走上了他那厚厚的一本本速写簿，走进了他潜意识的深处。
　　插队数年，戴卫感知了人生的短促也领悟了生命的不朽。他立志要在超越自我中寻求不朽。
三
　　又是两天两夜画《钟声》。
　　又一次徒劳无益的失败。
　　戴卫愤怒地掷下画笔，抽烟，掐灭；再抽，再掐灭……他搔着业已蓬乱的头发，咬紧腮帮，恨不得要破坏一点什么，捣毁一点什么。他感到心里非常矛盾，非常痛苦。
　　为一幅《钟声》而以死相拼，值当吗？妻子劝他。
　　不，他说，无论如何要拼下去！即使，钟声》大功告成，新的挑战、新的山头还等着他去攀援，去超越。人生就是如此。
　　在矛盾和痛苦交织的热辣辣的汁液中，戴卫分明品尝出了一丝祗有他才能体味到的凉悠悠的甘霖。这就是生活对奋斗者的厚爱和赐予呵！
　　他掐灭烟头，亢奋地又抓起了画笔。
四
　　安宁河畔，苦风涩雨，将戴卫陶冶成凉山州最出色最有个性的青年画家。一九七九年，四川少儿出版社总编辑慧眼识珠，亲自抱着一大摞戴卫的美术作品叩响了省委组织部长的门。三十五岁的戴卫刚到成都，接到的便是为茅盾长篇小说《腐蚀》装帧插图的「重头任务」。
　　殚精竭虑，厚积薄发。戴卫的装帧插图送到病重的茅盾榻前。茅公颔首而笑，特发电文，深表赞赏。
　　自此一发而不可收。老舍、巴金、艾青、李瑛、聂华苓……一部部名家名作，在戴卫笔下栩栩欲活，灿然生辉。曹禺见《曹禺戏剧集》装帧而兴奋不已，挥毫题词：「戴卫同志是八十年代有远见、有才能的大装帧艺术家……」
　　一九八○年，戴卫即以「最佳设计」殊荣载入《中国出版年鉴》，自此年年入选，迄未中断。
　　跻身中国著名装帧艺术家行列的戴卫，又向中国传统国画发起攻击。《钟声》，是他蓄势已久的又一次超越。
五
　　已经是十二个不眠之夜了。
　　白茫茫一片雪似的丈二生宣上，渐次濡染出一个个神态各具的人物。或男、或女、或老、或幼；有的白发皓首，有的天真烂漫；有中国人、亦有外国人……
　　他们侧身而立，听到了什么？哦，即非平安祈祷的晚钟，亦非悠悠报晓的晨钟。他们分明听到了悠远空旷的深处，隐隐传来令人警醒的钟声！警醒的人们孤立无援，不由自主群山般伫立着，或惊恐、或期待、或振奋、或麻木。在听到钟声的一刹那，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人都凝固了，像一块块石碑……
　　警钟，为谁而鸣？面对人类共同的危机，我们怎么办？
　　在这幅蕴涵西方哲理、散发东方古朴气息的大幅国画面前，人们沉思良久，静静地伫立着。
　　这是一九八九年春，中国美术馆举办的「戴卫人物画展」中最令人赞叹的杰作。
　　实现又一次超越的戴卫与笔者感慨地谈起了那三十二个痛苦与矛盾交织的不眠之夜，那以死相拼品尝奋斗与拼搏滋味的不眠之夜。
　　四十五岁的戴卫已经记不清度过了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
　　人生就是不断地超越自我。他说。
原文刊载《中国经济日报》一九八九年五月七日
詹国枢
原《中国经济日报》  总编、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