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不认识戴卫。祗听说八十年代初他在颐和园藻鉴堂画画的时候,被看做是一位很有发展前途的青年画家,也隐约知道他在书籍装帧方面,工作很有成绩。当他经丹晨同志介绍,给我看了准备一九八九年初在中国美术馆举行个展的一大叠画照以后,我不觉脱口而出:「画得真不错。」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
说实话,如今在中国可以得到「画得真不错」评价的中青年人,人数不少。尽管这几年,圈里圈外的人对中国画的现状都不大满意,但是中国画大普及、中国画水平普遍提高的状况,大家又难以否认。也正因为如此,「画得真不错」的人要跳出来,可也不容易。一九八八年在中国美术馆和北京的几个主要画廊,举办了几十个中国画家的个展和联展,但给人深刻印象的并不多。水平比较接近。相互间的距离没有拉开。有人想「跳」出来,如陕西的罗平安,确有新意,但也觉得深度欠缺些,不太耐看。骁纯说他「有得也有失」,是中调的评论,也是热情的鼓励。贾又福的画展影响较大,他除了拿出不少精美的小幅画作,又推出很有气势的大幅作品。在他的创作里,集中体现了中国画发展的新倾向:不满足用笔墨表现情趣,追求更宏大、更内在、更深沉的精神力量。站在当代人的高度,充分吸收传统艺术的精华,这是贾又福在追求的。自然,摆在贾又福面前的,还有如何更全面地提高修养,更好地驾驭大幅画的创作这些课题。
戴卫和贾又福同属一代人。他今年四十四岁。十五岁进四川美院附中,没毕业就到偏僻、贫困的凉山彝族地区插队落户,在安宁河畔生活了十三个年头,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和三千余幅速写。后来调进四川人民出版社专门从事书籍装帧设计。他在装帧艺术这一行当里的辛勤耕耘,早已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公正的评价。他为茅盾、巴金、曹禺、艾青的文学著作设计的封面,倍受出版界、文学界和美术界的赞赏,多次得到全国性的奖励。一九八五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戴卫封面插图选集》。曹禺先生在赠给戴卫的条幅中热情地写道:「戴卫同志是八十年代有远见、有才能的大装帧艺术家,凢是经过他的采笔为著作画的装帧与插图的人,无不佩服,尢其是膺赏他的高尚风格与艺术道德,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欣赏他的书籍装帧和插图,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有很好的造型能力,有强烈的设计意识,作品很有时代感。近几年来,他在中国画领域里越钻越深,但是他仍然钟情于书籍装帧、设计这个老行当,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作嫁衣裳」。戴卫是把装帧、插图作为真正的大艺术来对待的,这反映了他对艺术、对人生的态度。也正是这样一种态度,使他去涉猎油画、版画、剪纸和雕塑。他知道,对一个画家来说,最重要的是追求一种精神境界,手段是为这一终极目标服务的。从他的插图和水墨画的发展过程看,他很重视艺术语言的简练和单纯。中国水墨画表现语言的特色,深深地吸引了他。他意识到,中国画的线,不祗是把握对象本质的手段,也是作者思想感情的体现,还是探索宇宙奥秘,表现人的丰富精神世界的媒介。他意识到,在中国画里,最能充分地表现他自己,表现他感觉到和认识到的世界。
戴卫是位很善思考的画家。他的画一眼便可看出,富于哲理性,有内在的美。不论他画古代人物的像,还是以古代作家的诗意作画,都凝聚了他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命运的深沉思考。常在他笔下出现的庄子、李白、杜甫、王维、陆游、李贺、李清照、八大山人、达摩等历史人物,还有传说中的夸父、女娲、钟馗等,都有着崇高精神境界和丰富内心世界。画这些人物难度是很大的,因为他们是在古代和当代中国画里常见的形象。戴卫敢于重新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是因为他对这些人物有自己的理解,他掌握了表现这些人物的独特语言。也就是说,他有用水墨画来刻画这些人物,并通过他们来表现自己内心世界的不可抑制的愿望。我在戴卫的古代人物画中,感觉到作者与画中人物的命运休戚相关,感觉到作者对这些人物的深切理解和同情。他用精练的语言力图表现各种古代人物复杂、矛盾的内心活动。尢其是那些大作家、大诗人、大画家,他们形象中所包容的对变幻不定的历史深沉思索,常常把读者引向历史的深处,又引向充满着矛盾的现实。人的命运,是人物画的核心和灵魂。不论取材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缺少这个核心和灵魂,画得再精彩,也祗是华美的外壳。戴卫的人物画,正因为有了这个核心和灵魂,所以有感人的力量。近几年来,不少画水墨的人物画家,都醉心于画古代人物,但由于有新意的不多,往往使读者不太动心,甚至产生一种厌倦感。我也是有这种厌倦感的读者之一。可我读戴卫的古代人物画时,内心产生骚动和不安,甚至还有些悲切感。戴卫是不是赋予了他笔下的形象忧虑和悲剧的意识,作者是不是也算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人?我总觉得,我们的画不应该祗是美味佳肴和葡萄美酒,供人尽情享用,还应该是药,是别的什么,能治病,能影响人们的思想和激动人们的感情,或者能灌输给人们思考社会、思考人生的意识。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中国画家强烈地意识到这种崇高的使命感了。戴卫是其中一个。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差错,他的大幅横卷《钟声》(宽二百一十厘米,高三百四十五厘米,一九八八年作),是作者忧患和悲剧意识的集中表现。各个民族、各种肤色的人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钟声。这不是宗教祈祷的钟声,更不是报时的钟声。这是使人们惊醒的钟声,人们惶恐了,不安了,表情中充满着疑虑和期待。不过,这些在钟声中惊醒的人们,象一块块石碑似地站立着,他们是有力量的。人们突然意识到了存在的危机,也就是觉醒的开始,自我封闭,麻木不仁,才是毁灭的标志呢!
由此看来,哲理性是戴卫人物画的重要特性。祗是他的哲理性是隐藏在艺术形象之中的。他的画有股逼人的力量,那是艺术语言自身发射出来的力量。他没有用哲学的思考去削弱或替代艺术的表现。为了寻求表现手段,他「饥不择食」地在中国古代艺术中汲取养料。看他的画,使我们想起虚谷、任伯年、陈子庄。前面提到的《钟声》一画,其构图也使人想起《八十七神僊卷》。他从前人的遗产中把自己认定有用的东西拿来,为我所用,化为己有,并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感受,认真铸造自己的风格。黄胄先生写信鼓励他,说他的诗、书画都非常好。可是,他自己不满足,深知中国水墨画的传统是如此深厚,要真正攀上高峰,是要花费一辈子精力的。
我从戴卫的人物画中,再一次体会到,绘画作品应该是观念性和审美性的统一。(当然,这里说的美是广义的,不仅是优美、柔美,也包括壮美、悲剧美、丑美等等。)是理性和感性的统一,是思想和物质手段(技巧、技法和材料)的统一。所谓统一,是两者较好的结合。在结合中两者可以有不同的尺度和比例。赤裸裸地渲泄观念的画,也是画的一种,可以说是「观念绘画」吧。「观念绘画」也是有价值的,那价值是在于冲击,是在于破坏和打碎已经凝固了的、板结了的、没有生命力的陈旧格局。戴卫认定和选择的是两者结合的路。我以为,他走的这条路会愈走愈宽。
戴卫也画当代人物。我觉得他笔下的当代人物没有古代人物画得那样精彩。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回避画现代人这个难题,还是由于对艺术语言的执着追求,使他在古代世界里流连忘返?自然,我这样说毫无轻视古代人物画的意思,因为好的古代人物画同样也是有现代意义的。这,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祗是想知道,如果戴卫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向描绘当代人物时,他将会有何种表现?我这样说,还有另外的考虑,那就是,在我国当代画坛,描写现代人和现代生活的人物画,还是相当薄弱的环节。
《美术》一九八九年第一期 原文刊载《新华文摘》一九九○年
邵大箴
著名美术评论家,中央美术学院博导
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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